史惟亮·許常惠·民族樂手——陳 達 和他的歌

已故史惟亮與許常惠二位前輩音樂家,無疑是戰後台灣音樂史上貢獻卓著的巨擘。這二位出身早期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音樂系的傑出校友,雖然在行事作風與製樂(作曲與樂教推展)風格有所不同;一嚴謹一浪漫,大異其趣,但在音樂理念上有共通之處,在民族音樂的奠基,有相同的共識與貢獻。兩人共同從事戰後臺灣首次最大規模的「民樂」採集——他兩領導採集保存的,不單只是一般所謂的「民歌」,也涵蓋了傳統的戲曲與民俗音樂,是全方位的民間音樂之採集整理。

史惟亮教授對台灣民樂採集有重大貢獻 

生於憂患苦難的國家,史惟亮從青少年時代就剛毅投入抗敵工作,遭受折磨,大半生顛沛流離,克苦自勵,嚴謹律己有逾清教徒的生活。一生專注為國家、社會做事,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,因而體能耗盡,以50出頭英年有為之齡早逝,抱憾沒能走完規劃的理想之路,其民樂採集保存未竟之志業,續由許常惠獨行。

保險業有一招攬壽險的名句:「活得越久,領得越多。」比史惟亮多活了二十多年歲月,使許常惠有機會多做了些事,厚增聲望,集作曲家、音樂教授、民族音樂學者、亞洲曲盟榮譽理事長、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、中華音樂著作權人聯合總會董事長、國家文藝基金會董事長、總統府國策顧問⋯等頭銜於一身,又獲頒法國文化部「騎士勳章」、總統府頒授二等景星勳章⋯⋯成為音樂界擧足輕重的泰斗人物。

2001年元月1日凌晨4時50分,這位台灣樂壇巨擘,因腦瘤病變逝世。電台、電視台用很長的時段專題播報,頌揚其一生;各大報以巨大篇幅,長篇累牘刊登報導與評論文。其中真情流露的哀悼文有之,也不乏趨炎附勢者,或揑造或扭曲史實自抬身價者,其文章內容未依史實公正論述,充滿溢美之詞。尤其有關臺灣民歌的採集一事,某深具影響力的大報,竟獨尊許常惠,譽「許常惠奠定民族音樂基礎。」卻全文無一字提及主導者史惟亮教授。之所以如此,應是𦘦因於史教授的早逝,其事蹟與貢獻,被罹患嚴重歷史失憶症的臺灣樂壇人士所淡忘。報導評論文章也沒能為讀者點出許常惠教授名實相符的成就與貢獻。在細心的音樂界人士詳閲下,看出許多在時間㸃與事實明顯兜不攏的漏洞,而質疑其真實正確性。

東吳大學音樂系主任彭廣林教授即其中一位。他向撰文記者指出其報導不正確之處。但似是不為記者所接受,因而建議記者訪問筆者求證。

樂壇名家、耆宿如林,足可諮詢,何以彭教授要記者找名不見經傳的筆者求證?因為他知曉筆者熟識史、許二位前輩,曾長期追隨、共事,或參與,對許多事務有全盤的瞭解。

筆者母親世居彰化縣和美小鎮,與許常惠家同鄕,有世交之誼。筆者二哥陳武雄、許常惠與鹿港出身,文學、音樂、藝術才華洋溢的林曲園(在巴黎「車禍」死亡,疑是遭政治謀殺)是台中一中求學時代,學校著名的「死黨」,交情莫逆有如兄弟。許常惠是由家兄陪同赴基隆港出國留學深造。1959年學成歸國,6月2日「昨自海上來」(註1),也是由家兄前往基隆港接風。住在姐夫家二曰後,個性不羈的許常惠就搬過來與我們同住,直到他購買了松江路45巷2號的房子(註2)。近水樓台,很自然的,筆者就成了許常惠學成歸國後的第一個「討教者」;「名師出劣徒,徒使名師蒙羞,就是海飛茲的學生,也不必招搖!」早年音樂雜誌上的一篇諷文,使筆者深自警惕,而從不以名師之徒自炫。

是誰先發現陳達的? 

筆者大學時代就參與當時的音樂雜誌《功學月刋》的撰稿與音樂活動。畢業後擔任昔日臺灣唯一的一本音樂雜誌《愛樂月刋》主編,掌理臺灣史上第二家音樂藝術經紀機構「愛樂音樂社」(後改組為「樂府音樂社」)。經由許常惠之介紹,得以認識心儀已久的史惟亮教授,並得到請益之機會。

史、許二位前輩早期的音樂著作:史惟亮的《音樂欣賞》《浮雲歌》《新音樂》,許常惠的《巴黎樂誌》《音樂七講》都由當時創立不久的「愛樂書店」出版,列為筆者執行編輯的「愛樂文庫」1-5集。

1965年史惟亮與許常惠共組「小路合唱團」,專唱世界各地民歌,由筆者擔任合唱團總幹事。此為三人共事之始。

1975年,在時任「國立藝專」(今「國立臺灣藝術大學」)音樂科主任的史惟亮教授提議下,筆者掌理的「樂府音樂社」(Pro Musica  Artists  Management)與「國立藝專」簽署了臺灣史上首次的「音樂建教合作」;彭廣林即此項建教合作首位受惠的學生。

臺灣史上第一座視聽圖書館「洪建全視聽圖書館」籌備創立時,由林宜勝主持規劃(後來任館長職),史惟亮教授與筆者獲聘為顧問(圖書館成立後,許常惠教授也曾短期加入為顧問。),共同為圖書館規劃音樂書籍與影音錄製之出版,以及演藝活動。「中國當代音樂作品」之音樂會與全集唱片之錄製出版(共4張LP黑膠唱片,含括馬水龍、賴德和、李泰祥、溫隆信、沈錦堂、游昌發、戴洪軒、徐松榮、許博允等人作品)即為主持人與顧問三人通力合作的代表作之一。

1967年7月展開的「民歌採集運動」,筆者雖因工作關係,無法投入實際的採集工作,但有參與採集事前的整體規劃工作。

這位記者沒有如約來訪問,只採取通過電話來詢問:史、許二位是哪位發起主導這一波大規模民歌採集運動?是誰先發現陳達?

筆者認為史、許兩人合作共同領導這項民歌的採集,是最圓滿合理的事實,誰是主導、發起者,其實不是很重要的事。如果一定要區分判定分明,在電話中,筆者提出一項事實:民歌採集運動之經費,來自范寄韻與陳書中的捐贈,兩人都是史惟亮的朋友,許常惠因史惟亮的介紹而認識。也講了一個很少人知道的感人故事來佐證:

一卷陳達錄音帶裡 留下重要文化傳承和人性光輝

1976年7月下旬,史惟亮教授因疑似肺癌住進榮民總醫院。筆者與長年樂教推展工作伙伴,當時「洪建全視聽圖書館」館長林宜勝,關懷史教授的健康而時常到醫院病房探視。翌年,史教授病情日漸轉劇,言語出聲極為痛苦,我們大多只在病房陪伴,少有交談。二月某日(己記不得日期了)午後,許教授也匆匆來到病房,數句關懷問安話語後,不善虛偽掩飾的許教授,就道出了此來探視的目的:

「陳達的錄音帶放在那裡?」許教授問。

「在藝專辦公室。」史教授痛苦虛弱的聲音回答。

「辦公室的什麼地方?」又問。

「得我自己回去才找得到。」再次痛苦微弱的聲音回答。

「告訴我你放在那裡,我可以去找呀!」再問。

「得我自己回去才能找到。」再次虛弱痛苦的回答。

「哎呀,陳達現在正在《稻草人餐廳》唱,要打鐡趁熱啊!」拿不到陳達的錄音帶,許教授無奈的乾笑數聲,就無趣的離去了。

隨後,我們也告辭。回到家,才剛進門,電話鈴聲響起,拿起聽筒,傳來史教授公子史擷詠的聲音:「我爸爸請你再過來一下。」

心想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,這麼急着要我再過去?忐忑不安的立刻趕回病房。

「請你把這卷錄音帶交給林宜勝和簡靜惠,請洪建全基金會做一件好事,義務把這卷陳達演唱的錄音帶製作成唱片出版,發行出售,全部出售所得,用來作為陳達養老基金,安定他的晚年生活。」史教授徐緩微弱的聲音說完話,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,裏面放著的正是許常惠教授想要的陳達演唱的錄音帶!

接過牛皮紙袋,激動湧上心胸,低着頭急步走出病房,怕被史老師看到我盈眶眼涙;天啊,自己都病重成這個樣子,來日已無多,卻還在憂慮關懷別人,惦記著一位民間孤苦老藝人暮歲的安養!這真是人性的光輝,大愛之極至!!

簡静惠是當時「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」執行長,一位具有文化觀的企業家,也是一位優秀的作家。林宜勝是基金會轄下視聽圖書館的館長,其音響學識造詣之高,令史教授佩服而禮聘到「國立藝專」擧行一系列的演講,肇始了臺灣音樂科系聲學(Acoustic)課程的開辦。

聽完筆者敘述史教授的請託話語,簡、林二位同樣動容,深受感動,齊聲表示:「這是基金會義不容辭的事!」。簡靜惠還要求筆者與林宜勝,翌日陪同前往榮總探視、請益。

洪健全基金會出版「民族樂手——陳達和他的歌」  

就這樣,1977年六月,史惟亮編著「民族樂手——陳達和他的歌」由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出版。老藝人陳達的唱片一張,附上史惟亮撰文分析的書一册。收錄有:<思想起><四季春><五空小調><牛母伴>四曲調。

唱片所附的書是史惟亮鞭辟入裡的析論,附有歌詞和曲譜。記譜:榮光湄/記詞:黃麗芳。

書𥚃除了主要的析論文之外,登錄一篇史惟亮寫於1971年9月《民族樂手——陳達和他的歌》初版(史惟亮創辦的「希望出版社」出版)的「自序」:

陳達,屏東恆春鎮人。沒有學歷,沒有財產,也沒有人覺得他的生命有多少價值。但是他卻是我們民族音樂最孝順的兒子,和最忠誠的衛士。在陳達的歌聲中,我們可以找回失落了的自我,認清什麼是純正的「國樂」;並且,在其中獲得溫故知新的啓示。

民間音樂的研究剛剛開始,己經考驗了多少真實與虛偽的人性,經歷了多少無情、冷漠、訕笑與誣蔑的風雨。然而民間音樂只是說:「我是寳石」、「我永遠是寳石」。

民間音樂是寳石,不在於誰將它佔有。它可以在世俗中發出奪目的光彩,也可以在深山萬水裏永世埋藏,這兩個結局,增損的也都不是它自己。

民族樂手——陳達和他的歌,也許還不能讓那些短視的人,回頭來參加琢磨寳石的工作,但至少可以安慰的説:「我們已經刮去了一些民間音樂的污垢,讓中國人看看它的真面目。」

簡靜惠寫了呼籲廣大社會大眾支持的「序」:

「陳達是一位喜愛歌唱的老人,他的歌藴含了我古老文化純樸的美與本質,聽他的歌,有著一種懷念與孺慕,相信您我都有同感。

陳達老了,他的歌聲己漸諳啞,不復往日的深沈,而更令人感到難過的是他坎坷潦倒,精神恍惚地生活著。我們有責任讓他的歌唱藝術長留,也應使他能夠平靜地渡過他的晚年。

《民族樂手——陳達和他的歌》是一張唱片及一本小册子,是陳達滿含鄕土傳統的歌聲,以及有關鄉土民謠的文字。基金會受史惟亮教授的重託,將之再版,除了延續我鄉土音樂的根脈,也對這麼一位終身歌唱鄕土的老人在生活上的安定盡一份棉薄之力,以再版唱片的全部收入,為陳達設立專戶,讓他有個了無牽掛的晚年。

對我國音樂的關懷與喜愛,您我均有同感,希望對這具有雙重意義的事,能經由您的力量而使更多的人知道,呼籲廣大社會來支持這件事,使我國的音樂能延續而不斷的滋潤豐富。」

台灣的國寶 先被商業炒作繼而棄如敝屣 

林宜勝則在唱片封套的封底,寫了一篇有關陳達的藝術是在學術或在民俗的申論文,也以陳達為引,呼籲善待、慎視我鄉土文化保存與延綿。

「民族樂手——陳達和他的歌」的出版,雖然受到文化學術界的重視,也經行政院新聞局評審,獲選為第一屆唱片出版「金鼎奬」,於1978年11月11日在台北市中山堂舉行頒獎典禮。然而,它畢竟是屬於一般社會大眾沒有正確認知、漠視的民俗說唱藝術,不是老少咸宜,普受大眾喜愛的時尙流行音樂,又沒能在商人炒作陳達餐廳演唱的時間點「打鐵趁熱」配合出版推出,因此出版銷售不如預期,銷售所得不足以安定陳達的生活。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執行長簡靜惠,慨然特別編列經費自行購買,以種種名義贈送各界相關機構與音樂、文化界人士,用這項編列的經費來補足安定陳達晩年的生活費。

陳達經史、許等人發現、宣揚後,他的說唱藝術受到重視,在某些唯利是圖者眼中也有了商機。他曾被帶到繁華的都市餐廳做商業的炒作演唱,以榨取利益。當他年老羸弱,中氣不足,聲音諳啞,齒搖斷落,口齒逐漸不清時,遭棄如敝屐。晚年生活潦倒,嗜酒如命,又罹患精神妄想症,晚境淒涼。幸賴史惟亮教授的關懷與洪建全基金會的義助,得以稍有安定的生活。

1981年4月11日,就在他的家鄉恆春,神智不清過馬路時,車禍死亡。洪建全基金會因此未再繼續出版其唱片。這張陳達演唱藝術顛峰末期,最佳錄音唱片己成絕版。據說在陳達晚年還有人曾經再找他演唱錄音。但我們都瞭解,這些都是陳達演唱走下坡後的錄音成品,遠遠比不上洪建全基金會的再版;這也是許常惠教授先前不自行找陳達再度錄音,却要到病房索取那卷原先錄製之最佳演唱錄音帶的原因。最佳演唱錄音己絶版,但據悉後來市面上有相同錄音錄製的CD出售,如是盜版,應嚴予譴責取締。

註1:許常惠作品5之2號室內樂詩《昨自海上來》寫於巴黎留學時期 。1958年榮獲國際現代音樂協會(ISCM)徵曲比賽室內樂佳作獎。翌年4月21日於日本東京首演,普獲佳評而由日本著名的龍吟社出版。

本曲是許常惠的成名作,是以弦樂四重奏搭配女高音獨唱的室內樂曲。歌詞取材自日籍友人高良留美子的日文詩,由 許常惠與李嘉共同譯為中文。此曲題獻高良留美子。

註2:此屋後來經筆者介紹,由國立臺灣交響樂團創團團員,擔任「樂團首席」長達二十多年的黃景鐘老師(筆者恩師)購買居住。

專欄屬作者個人意見,文責歸屬作者,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,不代表本報立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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