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立青是個「監工」,監護工地使照圖施工之人。他既在勞動者之內,也在勞動者之外。因為在勞動者之內,此書遂不得成為「田野調查」,而是紀實文學,工人不是一個研究標的,真實程度毋庸置疑;因為在勞動者之外,他得能鳥瞰、前瞻,此書觀照面遂夠遠夠寬,足以描繪出一個階級的結構、流轉、困境與掙扎。
書有兩種,一種軟的,一種硬的。軟書像按摩,讀完後格外舒服,感覺世界真美麗,人生值得活!這類書多半出自「虛構」(fiction),也因此就算寫得又黃又暴力,又可憐又傷心,讀者總可以自我安慰「假的,一切都是假的!」而放自己一馬,然後浮想聯翩,於是產生類如「暴力美學」、「黑色喜劇」這種矛盾顯見的名詞。
硬書則不然,寫來就是要讓你不安,讓你難過的。這種書往往屬於「非虛構」(non-fiction)寫作。它像一盞遠光燈,能照見你的視界盲點,讓你窺見人性或社會黑暗面。迎光刺眼,直想逃避,卻卡在「真的,一切都是真的!」遂無從閃躲,只得硬著頭皮撞上去,痛上好些時候,然後更懂一些,視野更寬廣了。
軟書的文字未必軟趴趴,硬書當然也不必然硬梆梆的。但毫無疑問,其書寫總要達到某種程度,方才有列入討論的資格。
《做工的人》,一本道地硬書,寫來就是要讓你不安,讓你難過的。
不安自有其根源。我們這個國家,曾有將近40年的時間裡,為了和諧維穩,檢肅奸匪,不得談及「階級」兩字,實在不得不談,便以「階層」代替——一如「台灣」敏感,即代之以「閩南」——久而久之,人們竟然也就被馴化,忘了「階級」,尤其「無產階級」或「工農兵」(想想1970年代「鄉土文學論戰」圍堵這三個字,不惜扣帽子抓匪諜的慘烈)這件事。即使到了1980年代,曙光漸露,《人間》雜誌明明白白就是要替工農兵群眾發聲的,卻幾乎很少放大探討「階級」問題。——不是不要,而是不敢、不行!
不敢、不行久了,自然形成網羅(或說慣性、惰性),尤其教育制度,根本制約了一代又一代,我們遂都忘了,但,問題卻還是存在,階級剝削絕不因漠視而消失。「具有不同身份,不同地位、財富、勞動形式、生活方式、或其他社會、經濟、或文化因素等,不同意識形態的多個社會性群體」,這是階級的定義,也是任何一個正常社會層級結構必然存有的,彼此之間亦必多所矛盾。長期以來,吾島國家機器、大眾傳播自覺或不自覺將此剝削視為個別現象,而以「救急不救貧」的所謂「愛心」去掩飾,於是我們嫌視勞動者,無視階級剝削,任它默默的擴大。
這種病態的最大表徵大概就是我們的勞工運動、農民運動總是很容易被收買、收編;職業工會最大業務是代辦勞健保,勞動節發發禮品。無論政黨輪替幾回,換湯不換藥,資本家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,工農群眾翻不了身不打緊,甚至每況愈下,剝削愈益嚴重。
從這個角度來看《做工的人》,或許更能看出這本書的意義:這本書像是一根針,或說林立青就是那個小孩,把國王的新衣,我們這個社會的偽善本質給一一戳破了。捧書翻讀,隨著他質樸而寫實的文字,我們遂坐立難安,違和陣陣,假使你還有些許良知良能的話。
林立青是個「監工」,監護工地使照圖施工之人。他既在勞動者之內,也在勞動者之外。因為在勞動者之內,此書遂不得成為「田野調查」,而是紀實文學,工人不是一個研究標的,真實程度毋庸置疑;因為在勞動者之外,他得能鳥瞰、前瞻,此書觀照面遂夠遠夠寬,足以描繪出一個階級的結構、流轉、困境與掙扎。若你剛好也讀過梁鴻的《出梁庄記》、《中國在梁庄》(皆人間出版),當更能體會這種身份的曖昧性,不但賦予作品充足的真實性,也讓作者的吶喊或譴責有了更大的正當性。——順帶一提,《灣生回家》作者所以必得捏造身份,其關鍵或也可由此探索。
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是,工地主任自來那麼多,出身社會中下階層,而能提筆為文者當也不在少數,為何這樣一本書到了這個時候才出現呢?
算算作者的年紀,1985出生,34歲。他出生兩年後,台灣解嚴。有形桎梏逐漸渙散,台灣民主運動風起雲湧,禁忌一個接一個被擊潰。他是典型「解嚴後第一代」,成長過程裡,自由、民主像空氣、水、陽光,一天比一天供應充足。即使未必有「階級」理論啟蒙,因為思想一無禁區,亦自有「公義」啟發。
他從小是名文青,愛讀能寫,出社會走入工地看多看憤了,遂覺得應當代替這些「無力者」說說話(甚至還曾很熱血地上書總統,結果自然可知)。也幸而此時已到「自媒體」年代,於是他破牆而出,在臉書發聲,寫勞動者的生命樣貌,寫足也寫活了圍繞工地的各種匠工、小工、包商、娼妓、外勞、拾荒者、看板人、便利商店店員……大至工作環境、雇傭條件、剝削結構,小至菸酒檳榔、透支借貸、醫療手段、宗教信仰,甚至對於國家機器的態度,無不涉及。這些文章為我們揭露了習焉而不察或懶得一察的真相。「起向高樓撞曉鐘,不信人間耳盡聾」,果然,人間未盡聾,從數位到紙本,於是我們有了這樣一本少見的好書。
此書出版後受到年輕一代熱烈回響,始終盤踞暢銷排行榜,新書分享會更是擠得水洩不通,等待作者簽名者排過一圈又一圈。這樣題材的書,這樣的回應,毋寧是種異數,可以廣泛視為「太陽花革命」的延續:以「天然獨」為名的世代,已然自我形成一種價值主體,對於社會公義也自有其追求,時間繼續走下去,「台灣獨立」、「轉型正義」或僅是其中部份而已。更重要的是,身上猶殘存「戒嚴病毒」,早已「工具化價值」的吾輩老者或當準備讓出舞台了。「新松恨不高千尺, 惡竹應須斬萬竿」。很多事,迫在眼前。
一本書讓我們望見了黑暗,也讓我們望到了天光。「無論你們是誰,我一直都依靠陌生人的好心而活」。(Whoever you are, I have always depended on 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.)閱讀此書時,不斷想起田納西.威廉斯名劇《慾望街車》》(A Streetcar Named Desire)的這句話。僅靠「好心」「愛心」「慈悲」是不夠的,更無從改變結構,走出惡性循環。有而且只有「行動」方能改造現實。如其為真,這本書所散發的火光或已照耀出暗夜行路前方的一句老話:
「全世界無產者,聯合起來!」
本文作者─傅月庵
資深編輯人。台灣台北人。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,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,茉莉二手書店總監,《短篇小說》主編,現任職掃葉工房。以「編輯」立身,「書人」立心,間亦寫作,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,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、報章雜誌。著有《生涯一蠹魚》、《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》、《天上大風》、《書人行腳》、《一心惟爾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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